第四届当代诗学论坛文集——解昆桦的文章
发布时间:2021-05-10 20:09:24来源于:傅天虹汉语新诗藏馆

白灵文学船中“诗的声光”表演文本初探

:以白灵、杜十三、夏宇演绎文本为例证讨论
 
解昆桦
国立中兴大学中国文学系助理教授
 
摘要
 
当前论述1980年代诗史受限於既定的论述模式与史料,使得我们不易理解西方後现代如何於东亚台湾在地化,以及在地化过程所发生的转译(质)的问题。少为论者关注的由诗人自灵於1985年起筹办的一系列“诗的声光”诗表演活动,恰正能提供我们一个认识的面向。
白灵“诗的声光”现场影音史料现多存录於网站“白灵文学船”,其概念上承草根诗社的庶民生活诗美学,而後自身在消化提出“躺的诗/站的诗”的概念,以使诗超越纸媒平面限制,成为一可跨媒体整合的立体文本,以刺激诗文本的创作面向以及公众参与可能。因此“诗的声光”使诗人原作在不断重新生产过程发生流动,也使作者、读者、诠释者的身份交互叠合,并使文本更成为一个多层次诠释与共筑的“群体创作”。
就“诗的声光”中具代表性的白灵、杜十三、夏宇之演绎文本分析,可以发现,其克服现实资源的限制,为纸媒文本立体化地在舞台上开展了前後景对照、共时性、引文互文、角色场景建构的演绎可能。
 
关键词:白灵文学船 1980年代诗史 後现代 诗的声光 跨媒体 演绎
 
一、近身遗迹中的後现代在地化细节:如何陈述1980年代台湾诗史?
 
1980年代诗坛是怎样诗的时光?
相对当前台湾诗史论者对1950-60年代的异常热哀,1980年代往往不过在“解严”、“後现代”、“多元”这几个词汇在进行命题式的组装。这些组装所形成的论述句,因为所使用的词汇在学术史中具有强势的前源建构背景,使其论述看似令人不疑,但实则相当断裂与模糊。
具体来说,1980年代固然少有论者专论,但相关的诗史叙事也大抵集中在“尔雅与前卫两诗社诗选之比对与连带引发的论战”、“阳光小集的活泼发展”这几个事件,少数则零星则稍梢关注到“诗刊”、“文学奖”活动对现代诗场域的影响,但往往亦缺少广泛与持续性的论证。
如果真如论者所书1980年代台湾进入“後现代”状况,1980年代台湾现代诗坛是如何“後现代”?如果我们还记得1950-60年代西方现代主义在台湾的发展,对既定诗美学机制所引发种种的不适感,以及调适到接受的艰困历程。那么,我们更要逼问的是:一个在地後现代运动如何开始,并且成为群体接受的美学?
处理1960年代现代前卫运动,我们已经养成一种论述的习惯,从论战、诗社、诗刊入手。但1980年代的後现代诗运动这种“论述模式”显然并不全然适用,且不说1980年代著名的前卫尔雅诗选论争中看不到“後现代”这词汇,即使於1980年代创办的新兴诗刊似乎也没有独立标榜後现代者。
尽管,1950-60年代现代主义乃至於1970年代现代诗文体改造运动中,诗社、诗刊扮演著关键性的角色,但1980年代诗刊重要性却明显斗落。这包括诗刊内部的稀释,由於1970年代新兴诗刊如龙族、大地、阳光小集等对现代诗内部权力结构挑战,以及对其诗美学主张的逐次实践,使得过往的前行代核心诗刊已未必拥有绝对的美学决定权。而1980年代新兴诗刊尽管在类别上仍有一定的量,但各诗刊出刊期数与维持时间都不长,因此重要性相对薄弱,似乎也暗示了战後第一世代诗人後於1950末至1960年代出生之诗人已不再以诗刊作为活动重心。1980年代公众媒体中的副刊、文学奖、出版社机制,明显的强势磁吸效用,碎散了诗人结组诗社的必要性。
因此,或有论者会以为後现代本所标举的就是散置、零碎的现象,恰正可顺理成章地以诗人各自诗文本为论即可。但再续就方法论进行反思,独独以诗人文本进行讨论,不禁让我们疑窦後现代没有运动史料吗?绝对是一种单兵作战的实践吗?後现代的前卫质地如何被群体所接受,接受的状况与历程又为何?一如西方现代主义在东亚传播过程中每每发生的在地化转译(质)的现象,後现代主义在东亚台湾的“发生”是否也发生相对应的状况?似乎也是论者所忽略的,终而形成1980年代诗史悬疑。
为何越接近我们时代我们越陌生?紧邻我们周遭最难知识化的现象,在在凸显学术机制的生产,权宜与策略。只是,既定的“关键词”、“论述模式”已备受质疑的现在,我们要如何论述1980年代诗史?
诗史终究要回到现场,而不是在理论大师去寻找。除了前述原本论者“习惯使用”,但似乎不能满足对後现代在地发生史的解释需求的史料,在1980年代这个时代区间中,还有没有其他现代诗的行动,得以呈现後现代的在地化细节?
在1980年代这被定位为後现代诗开始发展的时代,诗坛有一波由战後第一世代诗人1白灵“诗的声光”跨媒整合活动,出乎意料地成为诗史论述的空白。由於当前对於“诗的声光”尚未有相关有系统的学术研究,故以下笔者首先将采述载录“诗的声光”影青史料的网站“白灵文学船”,以及“诗的声光”在1980年代推动概况,其次,受限於文章篇幅,故笔者将聚焦“诗的声光”各展演文本中,深具代表性诠释战後第一世代诗人白灵、杜十三、夏宇诗仵之作品进行采析。
透过上述两个层次的论述,呈现“诗的声光”的诗学概念、动员模式以及文本实践状况,并藉苦其1980年代跨煤层演与公众化过程,让我们反思台湾在地後现代的发生现象。
 
二、“白灵文学船”及所存录的“诗的声光”史料文本
 
“白灵文学船”为白灵架设於台北科技大学伺服器之文学网站,网址为“http://www.cc.ntut.edu.tw/~thchuang/body.html”2。“白灵文学船”作为对照诗刊纸媒的网路传播文本。网站内容主要是白灵的文学创作与相关文艺活动之史料纪录,网站内部栏位及细部分项内容笔者整理如下:
 
附表一:白灵文学船网站内部栏位细部发项统整说明表
 
栏位
细部分项内容
网站导览
无导览说明文字,但网页底部附有“白灵各入口网站连结”,其内容如下:
记忆微润的山城——金瓜石诗摄影集(2008年建站)
那一年,我们紧紧抱过淡水        (2008年建站)
诗的声光——一场诗影像的纪实    (2008年3D版)
诗的声光——一场诗影像的纪实    (2001年旧版)
文学船                          (2008年3D版)
象天堂——FLASH超文本的展览   (2001年建站)
意象工坊——成人诗世界的创作    (2004年建站)
童诗之眼——儿童诗世界的眼光    (2004年建站)
蕾与雷的交叉——金门诗歌聚会    (2006年建站)
浮出一座芹壁村——马祖影像诗    (2006年建站)
白灵总表
以表格方式罗列白灵已出版或公布之“诗集”、“散文集”、“诗论集”、“网页”、“评论”、“研究/报导”、“编选”。另外,亦同样附有“白灵各入口网站连结”。
白灵诗作
以表格方式罗列白灵已出版“诗集”,资料同“白灵总表”诗集部分。同样附有“白灵各入口网站连结”,但另外加列“旧白灵文学船网站连结”,其内容如下:
谁主浮沉”“风摇桅杆”“浪起甲板”“擒天拿星”“播种海花”“逐鲸追豚”“潜撞大洋
白灵散文
以表格方式罗列白灵已出版“散文集”,资料同“白灵表”散文集部分。同样附有“白灵各入口网站连结”、“旧白灵文学船网站连结”。
白灵诗论
以表格方式罗列白灵已出版“诗论集”、资料同“白灵总表”诗论集部分。同样附有“白灵各入口网站连结”、“旧白灵文学船网站连结”。
白灵超文本
以表格方式罗列白灵已公布“跨媒体文本”,资料同“白灵总表”网页部分。同样附有“白灵各入口网站连结”、“旧白灵文学船网站连结”。
友站连结
仅列“白灵各入口网站连结”。
渔樵闲话
置有白灵给点阅者与读者的信件,信件主题为“如何烘焙青春”。
 
    从上在之整理表可知,“白灵文学船”网站内容主要是白灵文学创作与相关文艺活动之纪录,以纸媒文本为主体,衍生出相关的网页。另外再加列实验性的电脑创作文本。只是作为一个文本的“白灵文学船”其内容轮廓如上,但严格地来说,其本身的文本性则要从“网路”作为切入点进行思考,才得以呈现。
    具体来说,“白灵文学船”设立时间早在2001年,至今(2011年)已经十年。是时台湾网路环境虽已相当便捷,但是可供私人使用的WWW网站、或者电子佈告栏系统BBS(Bulletin Board System)都需要经过较严格的申请程序,且多数需要付费才能使用。
    于此之际开始有PCHOME提供个人新闻台网页可供申请,其优点在于其申请程序简便且免费,因此对一般文艺创作者并渴求作品公开发表的作者来说,当他们发现有网路此一传播介面时,他们便开始大量申请作为自己的文艺作品的发表处。但是个人新闻台事实上功能有限、自由度有限,主要以网页文字为主,能提供有大量影音上载讯息者甚少,也无法呈现具严格意义的“网路诗”一亦即并非只是在网路上“刊登”自己的文字作品,而必须结合影音、虚拟、链结等概念的网路诗文本。
但比对当时广泛申请个人新闻台以为文学作品刊登作品处的热潮,可以发现现今许多网页往往荒废。即使後来具有更强大的影音照片上载功能的部落格(blog)亦有同样现象,由此看来,尽管个人网页、部落格申请容易,功能越趋强大,但在版面维持更新上并不容易,更加凸显主持者是否持续创作能力,以及经营网站的概念与热情。
因此这呈现出一个吊诡现象:当你拥有可以自由公开发言的介面时,你才发现其实你并没有太多的话可说。电脑与网路本身就是资本主义、工业化的连锁性产品,其高效能的符号复制(copy),其便捷变成一种对主体逼迫,反而使得意念本质性容易平版化。换句话说,便捷但叉荒芜的私人文学网页“遗迹”,凸显出写作的根本在於反恩人生,厚实增广自己的文本面向,而不在於一时的发表欲。
相对来说,自1990年代末至今,能持之一贯并真正实践“网路诗”创作,还是由战後第一世代诗人(亦即2011年现今所谓的中生代诗人)私人申请、建制的网站。而其中最积极进行网站整理的诗人,除了白灵外,还有陈黎(陈黎文学仓库)、向阳(向阳工坊2009)与苏绍连(意象轰趴密室、吹鼓吹诗论坛、现代诗的岛屿、Flash超文学等)。不过也可以发现,个人新闻台、部落格也在多被诗人们吸纳至其个人网站之中。例如“白灵文学船”的“友站连结”便以外部连结方式融入了白灵於其他免费网路空间申请部落格与新闻台,上述其他诗人也都有类似情形。
尽管科技与人文的结合是各大学组织体系中时常提出的主张(或者说口号),但实际上就目前看来学界真正能予以实践者甚少。其中白灵本身又是以化工系此非文学院之科系,作为其“现实上”的学术机构任职之处,平常必须接受科学与工学此一学术系统的考核评监。但是其同时又能在现代诗场域中持续创作,并推动一系列活动与教学,著实展现其旺盛的生命创造力,确可与西方撰有《空间诗学》的诗人巴舍拉交互对比辉映。因此,“白灵文学船”此一网路文本的文本性,就在於其持续经营与作品深广度,所展现对由便捷化以致於平版化之网路文学现象的挑战。
在“白灵文学船”各栏位中,“白灵超文本”这一部份最能激显出这个特性以及连带的深刻命题。3在网路诗范畴中,电脑是诗美学生产的工具,网路则是美学实践的传播介面。在笔者看来,电脑本身是後现代化的书写象徵。电脑使得书写不再只是“写字”,更不只是“打字”,电脑本身是在平面上进行影音结合,而其多符号性的聚合能力使其产生“虚拟”功能。电脑的“虚拟”,使得平面产生透视性、立体感,使得过往文字所描述的前卫景象得以视觉化、听觉化,使我们重新反省传统文学书写中的,再现“概念”。
在网路诗文本创作中,使用电脑书写的诗人开始有意识在诗法融入电脑与网路语法信。“书写”下再只是在桌上纸张上写字,或者面对萤幕用键盘打字,而是必须透过不同符号系统的语言质素进行整合性的实践与展演。在这样电脑与网路系统中进行书写,与其说是要建立一篇文本,不如说建立了一种模式,形成各种语言戏局。而在这语言符号的遥相策应与不断连续接轨中,创造意义错乱模糊的话语现象,终究是药让我们深思人如何是,或者说如何能是目的。
当然,我们也不能忽略“白灵文学船”本身的“存档”功能。因为电脑与网路的多影音功能,确实栘转了我们研究方法的操作,所谓的田调除了要在现实世界进行推展,某种程度上,由符号交互虚拟,存在著与真实世界交互并置的网路虚拟世界也成为我们必须勘查的管道。也因为兼具电脑与网路特性的“白灵文学船”,才使1980年代以来历次“诗的声光”那弥足珍贵的多媒体实践实况得已被纪录。也使得我们在耙梳1980年代诗史时,得以透过更为动态的方式,随网路上浮沉航行的“白霰文学船”穿越时间进入那诗的声光现场,更凸显“白灵文学船”作为1980年代诗史重要“影音”资料库的特殊性。
从白灵文学船的纪录可知,“诗的声光”是在2001年整理上纲,不过“诗的声光”则早在1980年代中期便由白灵所主导推展。据笔者实际访谈白灵,白灵所以推动“诗的声光”本身前源与草根诗社之诗学观念有关,至於在推动过程中则仰赖耕莘文教院的组织人力。
白灵是在1970年代末期参与单根诗社後,即为草根诗刊进行编辑,参与草根诗美学动线的生成。草根诗社於1975年5月4日创立,是1970年代新兴诗社中最具分水岭意义者,在罗青以及後来参与者胡宝林4推动下,本身具有庶民生活诗美学特质。解昆桦<七0年代台北《车根》诗刊初探>即指出:
 
(1)以台湾指涉自我乡土以及(2)重视新诗形式探索,在当时可说定最突出的两个意见。……企图藉此贯通中国古典与五四新文学这两个可能在精神上存在冲突的传统,以及彰显其大众化、生活化、实用化的诗观。是以草根诗社整个发展路向,走的实非由乡土而本土的路数,而是企图透过形式探索建构大众艺术理论。5
 
就草根诗社推展实际创作类型来看,最具代表性的主要有三:其一为各种分行、分段形式的诗作实验,例如“分段诗专辑”、“小诗专辑”。其二为以诗书写小人物,例如“职业的旋律”专栏书写计程车司机、摊贩等职业工作者。其三则是应用生活物件承载、表现诗,例如胡宝林长期介绍“草根生活创作展”。
尽管草根诗社於1979年6月30日後暂时中止营运,但白灵仍延续这个生活诗美学路线进行发展。1985年草根复刊後,白灵也负责推动“录影诗”、“科幻诗”等。而这时期他也开始正式推动“诗的声光”活动。关於白灵“诗的声光”的理(概)念,最具代表性的论述莫过於白灵<从躺的诗到站的诗>,白灵指出:
 
“诗的声光”经常强调不要只“朗诵”一首诗,而希望能“表演”一首诗,因此自一九八五年以来曾先後“处理”过百来首新诗,只有少数的诗曾“非常传统”地被朗读出来,大多数的诗多少都被“加工”过。……这些站起来的诗,是以戏剧、相声、舞蹈、绘画、朗诵,幻灯、装置、武术、默剧等不同形式显现,由制作者或表演者加入一些想像和创意,赋予诗创作不同的面貌。6
 
白灵所谓的“躺的诗”是比喻在纸媒平面呈现的诗,“站的诗”则是指突破纸媒平面的限制,将诗中的文字转化为立体化、现实化的形象,成为可视、听觉的文本。由此可见,1980年代中期白灵试图复合各种艺术形式来表现诗,其初衷并非要呈现後现代意义的游荡感,显然,白灵并非以游戏性为唯一焦点,现代诗有无更强悍的多媒体表现力更是其实验课题。而在当时,为了吸引更多创作者与社会大众参与,因此他们选择舞台化,而非传统的办刊物因此又更凸显出其公众参与性。
白灵是时已担任耕莘文教院顾问与指导老师等相关职务,因此在推动诗的声光活动时,他主要组织的人力、场地等主要是透过耕莘的管道、耕莘文教院长期投入社会文教创作活动成绩斐然,现今许多文创人才都曾有过一耕莘的经历。
访谈白灵时,白灵即表示耕莘成员本身并不全部写诗,他们有的只是喜欢表演,在诗剧形式上他们得到了发挥。推动、动员模式,增广现代诗文体本身的“可参与”管道。因此,“诗的声光”本身文本的概念不在字与书本之间,而在於人与舞台之间,多人的参与使其文本性更具强烈动态感,或者说不稳定性。
展演的界面一“剧场舞台”使得“诗的声光”的立体化文本比一般平面化诗作介入更多必须衡量的课题。由於现实中的表演舞台,其场地存在著时空限制。就时间限制来说,表演时间过长一来观众无法负荷,而租借场地也往往有一定的时间配额。就空间限制上,舞台的空间有限,如何进行有效区隔、道具搬动、灯光摆置都是大问题。
因此剧场本身存在一个现实性的考量,对於被演绎文本总存在各种权宜与权衡,总在思考如何更有效率地利用有限资源转为表演资本的现象。例如战後台湾现代诗文体在发展过程中所衍生的问题,在换幕道具搬运重置过程空档间避免冶场的相声节目中,反而成为谐谈之资,亦即变为一种时间的资本。由此可以发现,现代诗在剧场中的声光化中,无疑也与剧场传统与现实情境发生互动,激发出各种新现象。在表现资源的限制下,以及各种现实因素,纸张平面上现代诗的意象(特别是具超现实质地者)只能以另一种方式被表现,在权宜过程中反而激发更新层次的表现。但我们也更注意到,随著话语由纸面流动到舞台,现代诗的“接受“也开始多层次化。
舞台,是一具体地将纸媒文本在现实世界中时空间化、立体化、感宫化的过程。随著对文字图片的阅读,转变为对声光演员等综合性表演的观赏时,他引动了另一种“接受”的课题,凸显出作者之死与文本流动性间的一体两面的关系,从中细腻地呈现诠释者与阅听者对“本文”的复杂想像、表现与接受、反应的历程。具体来说,大致可概分为三个层次:
i   纸媒原作之作者是最初的作者。
ii 舞台演绎者是原作的读者与接受者,却也因为诠释过程介入自我思维,使得他们变成新的作者。
iii 舞台上演绎过程是读者与演绎者的共同参与,在舞台场域中台上与台下并非分割。演绎者在创作时,观赏者的瞬间反应,也会共筑为文本的一部份。因此,观众的反应就是最直接的解读,也是最立即的创作。
由此可见,就创作角度来说,在“诗的声光”中诗人的原作不断地被重写、再生产。从作者本文到演员读者变为演绎作者,在到观众读者变为参与创作者,这其中首写(原作)、次写(接受、诠释、再现)、三写(接受、立即参与)的次序性也表现了出来。事实上,随著“诗的声光”的演出形式与人员组织模式在累积经验後也逐渐成熟後,其也陆续迁变衍生出赵天福的贫穷诗剧场,以及影响庄华堂斗闹热剧场。
 
三、折衰的後现代性:1980年代台湾展演舞台现实情境中“站着”的诗
 
在1980年代“诗的声光”还没有为现代诗研究者广泛注意探讨的现下(2011年),白灵及同世代诗人被演绎的作品,所以比起前行代诗人被演绎的作品具论述先行性的原因有二:
 (一)“诗的声光”之诗作演绎者多为白灵同世代或稍晚的表演者,他们对白灵同世代诗人文本反应的时代现象更感亲近,因此在诠释上更能展现同世代对时代共构再现。
 (二)前行代诗人如余光中、周梦蝶,瘂弦在1980年代以前早已被经典化,透过“诗的声光”重新验证这样的“事实”,不如关注1980年带仍属於新世代诗人的战後第一世代诗人如何在“诗的声光”此公众诠释、传播行为被接受、理解,以及内在“开始被经典化”的细腻过程。我们不只可从中关注战後第一世代诗人是谁开始被聚焦,更可关注其文本中潜存现实关怀、後现代质素如何在1980年代扩散。
笔者实际检视“诗的声光”中对战後第一世代诗人演绎文本中,发现关於白灵、杜十三、夏宇部分最值得先进行探究。因此,以下即针对“诗的声光”中对白灵、杜十三、夏宇之演绎文本为核心,检视1980年代中期“诗的声光”演绎者们如何利用有限的资源,进行跨媒整合建构其演绎文本。
 
(一)“诗的声光”中自灵<童年>、<钟摆>演绎版本分析
“诗的声光”中自灵被演绎作品以<童年之二一五十年代>、<钟摆>最具代表性,以下笔者依序进行文本分析,在讨论策略上将以原诗为基础与演绎版本交互比对,并以诗作演绎版本的图景为佐证进行深化讨论。自灵<童年之二一五十年代>原诗如下:
枝仔冰是一支支的温度计
在小孩们的口中量著夏日的体温
妈妈在门前升火,炭炉搁在
竹凳上,邻居的大妈们也出来
扇起整个小镇的黄昏
屋子里爸爸在打哥哥
沙沙的收音机旁姐姐轻轻哼著歌
妹妹在街旁跳方格子
伙伴们拉起橡皮筋绳,沿街筑过去
 
一截截的高栏
 
“铃———————铃”“让开让开”
汗水在三轮车夫的脚下轮转著
奋力地轮转,匆忙间拿起颈上的
毛巾,擦去额头的一点点什么
迅而消失在街角…
傍晚时妈妈带我出门,那辆日子
却停靠在对街电线杆旁,且呼呼打
鼾…
 
(然後在梦裏反覆著出现)
 
——《阳光小集》第11期(1983.02)
 
这首诗的演绎文本,由两个部分构成。前景由穿白汗衫的赵天福进行朗诵、肢体表演,後景则是一名黑衣女子的现代舞演出。由导演挑选女子(与前景叙述者相反的性别)、著黑衣(与前景叙述者对比的颜色),显然有意创造一个结构上的“凸显”效果,引领我们注意前景与後景二者所发展出的话语关系。
在对前景的营造上,如果与原诗相较,演绎文本为诗句中的“我”加添了“陈述”与“呼告”口吻,使得演绎文本得到一个可以以此为核心发展的演出动线,至於後者,则是赵天福在开头与结尾增添的枝仔冰叫卖声。发语者的出现,增强了原诗的渲染力,使人“声历其境”。
我们会注意到,从“附图0l:白灵<童年之二一五十年代>前後景主体对应的仰望动作”前景赵天福著白色汗衫短裤,然此形象不能等同於现实中赵天福的中年男子,相反的,它代表了诗中的孩童形象。但赵天福在现实中既是中年男子的面容身型,又未画童妆,自然便产生了衣容与形容间的冲突,从“附图02:白灵<童年之二一五十年代>前後景主体对应的追述动作”可知此冲突要加强凸显出的是,叙述主体回味、怀旧的口吻,今之形容,昔之衣容,如何从“今”返“昔”,靠的便是诗主题的内容。可以说,这样的组合为白灵的原初诗作,建立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回忆叙述口吻:从文本演绎的动作来看,表演者赵天福本身也强化了这溯往、回忆的意欲,例如他作了“跳格子”这个童戏动作(见“附图03:白灵<童年之二一五十年代>演绎版本前後景土体对应的跳格子动作”),复又仰首念诗彷佛意在逆向时光,追踪、展演过往的童年。跳格子是每个人童年的回忆,藉由动作的演出,使观者感同身受,配以诗的念读,又是另一层的感同“声”受。
但後景并没有出现在白灵<童年之二一五十年代>原诗,尽管看似无关原诗诗旨,但若注意观看则可以发现,随著赵天福的诵读时快时慢,女子舞动也时急时缓,特别是在诗中某些动作性强的段落,女子的舞蹈更随之加剧。因此在演绎文本的推进中,舞台上作为背景的女子,与前景的赵天福彼此存在共时性的关系,以及补助话语的作用。
尽管演绎版本的编写者、导演,意欲在性别与色彩上,建立话语结构上的对比感。但前後景之间并非对立,而是话语上对位(counterpoint)的关系。对位是乐理概念,指二个声部以上的音符旋律,交互组合进行并保有各自独立性,因此对位元法并非只是音符问的和弦,而是指旋律间所产生的相互效应。
舞台匕作为背景的黑衣女子,其话语方式是她的现代舞蹈。她是以肢体的律动说话,而不是口语声音或者文字。当背景与前景同时面对观众,比起前景藉带现实、回忆口吻的口述带出白灵原作的字句,那么,背景乃是以身体律动体现白灵原作中主体“我”内在原本下被窥见,而由演绎者所解读出的心理情绪,以此完成对前景或对原作的话语补注作用。由此背景与前景,乃至於白灵原作间,存在一个多层次的对话关系。
不过如今看来,更深沈的课题在於前景我本身听使用的“闽南语”口语表达。相对於白灵原诗的华语,演绎文本为了强化现场的表演感染力,更改了语言版本,转走“闽南语”念诵路线。无须解释的,表演现场本身就是生活、公众最直接的延伸之空间,将纸面上的华语现代诗“转译”为闽南语,直指1980年代闽南语就是公众社会最普遍生活话语的事实。而烘托著“闽南语”口语表演的,则是朗诵过程的台湾民间戏曲配乐。检视“附图04:白灵<童年之二一五十年代>演绎版本场景空间构成”可以发现,在舞台旁侧配有三位台湾在地民俗曲艺乐师,而据白灵回忆,这三位盲眼乐师乃是赵天福长期合作的表演伙伴。就场景构成上,以赵天福为中心,其左为现代舞者,其右则为传统民俗曲艺师,确实呈现一现代与民俗的组构、由白灵原诗到演绎作品间这,跨语言神专译与交错现象,也正勾勒了一个现代性在地化的图景。
 <钟摆>廷自灵五行诗系列的代表作,从自选该诗入《白灵世纪诗选》即可见一斑。白灵<钟摆>原诗如下:
 
左滴右答
多么狭小啊 这时间的夹角
游入是生 游出是死
滴 精神才黎明
答 肉体已黄昏
滴是过去 答是未来
滴答的隙缝 无数个现在排队正穿越
 
白灵<钟摆>诗作本身虽短,但在文本演绎的过程,却成为一人下程,想来是因为,这首小诗探讨时间、生死等抽象且深沉的主题,所以耗费了不少神思演绎之。因此这首形式上的小诗,在演绎过程中却不断被放大,原本可片刻读完的诗作,具演绎作品长达8分钟55秒。
在文本演绎中,导演则将舞台空间分成三个区段:一是舞台右边的吹笛者,二是舞台中间的现代舞音,三是舞台左边的现代舞者,搭配这空间结构的是舞台上投射的光源。由於这三个区块并无法同时共享光源,因此该光源的重要性首先在於提供聚焦、标记,引导观众去注目三个区段中的哪一部份。其次,光源也提供了一个叙事的次序动线。当观众视觉随投注的光源在舞台上这三个并置的区块运动时,恰正进入演绎文本内在的叙事历程。
导演藉著舞台空间的分隔与光源的引导,在这三个区块中,制造了一个历时性的表演脉络。而这些舞台空间与表演方式都是白灵原诗所没有,也展现了演绎导演的独立性,以及与原作作者间的对话意识。
首先,一开始在一片漆黑的舞台上光只打在吹笛者身上,吹笛者刻意吹奏国小音乐课的塑胶直笛与乐曲(参看“附图05:白灵<钟摆>演绎版本之开头吹笛人”),藉此暗示生命一开始那童言童语的纯真起点,是童嫉,也是蒙昧的生命始源。
其次,舞台回归一片漆黑,光打在舞台左边的舞者,舞者配合诗句“滴答滴答”舞动,象徵了时间的推移,舞者的律动略显迟缓幼稚——因为这一切仍是出生之时。接著光源放大,带人中间的舞者(参看“附图06:白灵<钟摆>演绎版本之左中右场景空间结构”)。如前所述,现代舞是一种情绪表达的方式,在此尤其明显。
此时舞台视觉同时含括著中间与左边的舞者(参看“附图07:白灵<钟摆>演绎版本之左中场景对照”),但是两者有了主次变化。导演运用了前述白灵<童年之二一五十年代>演绎版本中的前後景对位手法,让中间舞者是前景,左边舞者是背景,并使两者在空间发生前後对应。
相对於左边舞者较为抽象的现代舞,中间的舞者的肢体动作,明显是在演绎人一生当中所经历出生、长成、恋爱、婚姻、苦痛、死亡的历程。而在舞动中,舞者也刻意不时添加仿拟钟摆摆动的肢体动作,藉以与本文诗作呼应。中间的舞者踢毽子,最後失足,毽子的上与下,成为生命沈重与轻盈的隐喻,试图轻盈最後仍不冤沈重,是生命常有的事,终而失足错失,更是生命的结束。最後在死亡过程中,左边舞者走入中间舞者的空间场域,为其覆盖白纱(参看“附图08:白灵<钟摆>演绎版本之白布覆盖主体场景”),暗喻其死亡。
必须指出的是,在上述场景中作为背景的现代舞蹈,透过律动身体形成(身体)语言,此种语言在诗的叙述表演中,同前述白灵<童年之二一五十年代>前後景处一般,带有补注前景主体的内心感情景象的补语性质,当舞台上一旦完(形)成这种语言结构,且为观众感知时,在观赏过程中,观众就能同时掌握角色的内外形象——无论是肢体还是心理。因此,配合性的舞蹈,可以说是为角色提供另一个内在心理层次的表情。当然,这也衍伸出一种辩证性与趣味性的观看,例如外部动作是喜,内部动作是悲,又或者,观众觉得内部动作与外部动作不和谐,应该以另外的表演形式进行搭配,这些都开展了一个诗剧文本的诠释空间,反过来丰富了文本。不过必须指出的是,尽管场中创造了不同的分景与表演者,也具有上述表演的可能潜力,但实际上,它仍是以类比、对比的概念推动叙事,就文本语言关系来看,後景主要还是前景的“补语”,还没有发展歧出的想法或意义。试图透过叙事的碰撞来瓦解前景与後景,形成後现代式的符号化、碎片化、无中心,尽管尚未出现,但从那种介入,已经看到后续可能。
但是整句诗剧并未就此结束,在导演的编排中原本平躺的中间舞者,在白纱下渐渐蜷曲成蛋形。笔者以为这个原诗没有的部分,最能展现诠释者的独立创作观,暗示此一白纱里屍布被转化成蚕衣或胎衣,而包裹其中的主体彷彿蝉蛹。隨后主体肢体伸展突破白纱,并且走至右边的吹笛者,这戏剧化的动作暗示主体精神回到记忆中最初的时刻,那灿烂天真的起点。主体经历了痛苦与死亡而又重生回到生命纯真的起点,其循环或者内在隐喻的轮回时间观产生深刻的意义,让我们重新思考生命与时间的真正意义。
白灵<钟摆>原诗之主题,在于表达生死不过一瞬的哲理。但演绎版本在共时性表演中,蓄意制造右边吹笛者与中、左两区段舞者间的叙事时差,显然为原诗增添新义,暗示:即使时间如同钟摆一般,近于无意识地在百无聊赖的折返中流逝,生命中也仍有一个永恒的地点,透过思念得以永恒重视。而这个重现的过程乃一循环、周而复始的历程,如同光明接续黑暗,黑暗接续光明。
整体来说,此演绎文本在结构上,别出心裁区分为三部分,这三个部分在共时性表演中,蓄意制造时差效果,但又显得清楚分明,即使交互越界,亦不至于错杂。整体来说,是一句主题明确、具结构对称感的新诗演绎作品。
(二)“诗的声光”中杜十三<煤>演绎版本分析
杜十三<煤——记一九八四年七月煤山矿灾>的原诗,本身就是在进行一个“多色/黑色”的办证,原诗如此写到:
 
孩子
我们生命中的色彩
是注定要从黑色的地层下面    挖出来的
家里饭桌上    绿色的菜
白色的米
街头的二轮彩色电影
妈妈的红拖鞋
姐姐的绿色香皂
还有你的黄色书包
都足需要    阿爸流汗
从黑色的洞里    挖出来的
今後阿爸不再陪你了
因为阿爸要到更深    更黑的地方
再为你 挖出一条
有蓝色天空的路
 
阿爸    你不要再欺骗我了
家里面所有的色彩
其实    都是假的
我早就知道
家里的饭菜都定煤做的
妈妈的笑容    姐姐的衣裳
还有我的课本和笔记簿
 
通通都是煤做的
甚至连您啊    我想念的阿爸
不也是煤做的吗
她们说煤不再值钱了
可是    阿爸
我却宁愿丢掉所有的色彩
陪著妈妈姐姐    守在洞口
拼命的用眼睛去挖
挖出一具
黑色的
阿爸
 
黑色是一种浸染性、吞噬性的覆盖,却又是太初混沌,尚未有光之时的一种“本源”;复又是一种“终结”——人们阖眼时唯可儿的“颜色”。诗中罗列的众多色彩,在面对父亲死亡的孩子眼中,不过是一种“假伪”,举目所见只是黑色(生命的本源或终结)无数个暂时性的能指,而非生命的本质。杜十三<煤>原诗中有两个叙述视角,恰巧依其段落区分:第一段是矿工的叙述,第二段则是矿工之子的叙述。在这首诗的“戏剧化”过程中,此结构仍被保留,以此推动叙事。戏剧中场以真实的矿工大幅照片投影进行分场,成为木出文本演绎的重要分水岭,以及戏剧化的掌握点。
 
至於剧场空间感的经营上,前半场(参看“附图11:杜十三<煤>演绎版本之前段朗诵主体之造型感”)以深蓝色为背景,让赵天福头戴矿工帽,并点亮帽上的灯,在深蓝色忧郁的布幕前独自一人,宛若作挖掘挥臂状的独眼巨人,塑造出一种抑郁、孤独的效果(参看“附图12:杜十三<煤>演绎版本之前段朗诵主体头顶光束与空间构成关系”)。到了後半场,则以红色为背景(参看“附图14:杜十三<煤>演绎版本之後段朗诵主体与空间构成”)。红色是人血液的颜色,本身便具有牺牲、受难的强烈暗示性,正与原诗第二段矿工之子的哀痛情绪相呼应。在此场景中,赵天福显然调换至矿上之子的身份,在红光中他双手作捧举动作,仿佛他正沭洽著父亲的血液,捧举起父亲透明的尸身。而布幕上则投映他墨黑的身影,仿佛也暗示他如何在血缘关系中,继承父亲“黑色”的宿命。
由此可以发现在杜十三<煤>演绎版本中,舞台的光线吃重的戏剧功能。舞台光线不只如前面分析白灵<钟摆>演绎版本的光源一般具有引导、聚焦的功能,更为演绎版本赋予文本深度。打在演员动作与背景影子的光线,形成前形与後影的层次性。这不只使得舞台上的表演主体动作感更为强烈,更产生了视觉的深度,让我们思索影子的灵魂、黑色与原诗字句的诠释辩证关系。
我们必须意识到,在未形成传统的诗剧尝试中,文本的一切呈显,都需要被编码、符码化(codified),也就是在这个阶段我们可以窥见一个初阶的符号结构生成的历程——生食与熟食、黑与白——这种李维斯托人类学式的论述。在编码过程中,我们看到还没被格式化(formatted)的舞台身体,如何仍以“拟真”为准的方式,被种种符号所布置,例如本诗中的煤矿工——当然,其中也因为这首诗剧的原文,本身就是一首有关现实事件的诗作。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出诗剧的上半段赵天福的哭腔朗诵却观众笑场了。这就是公众舞台,它向观者开放,面向他们,一切文本必须就在此刻此地被立即考验。舞台既开放给观众,观众的友应也将成为演出的一部分,此种反应(笑声)便是舞台演出过程中的衍生文本细节。可以想见,观众对於演员哭腔的反应与反差,应非导演原本预期的走向——更可能是其所不乐见的。胡塞尔(Edmund Gustav Albrecht Husserl,1859—1938,德国哲学家)曾指出:
 
自我似乎恒在那儿,而且也有必要在那儿。这种“恒在”显非滞顿不变的经验一类,显非“固定的理念”。任何经验反而都会流来转去,而自我便属於这种经验,所投下的“一瞥”会扫“过”各个真实的“思考”(cogito),朝客体游移过去。“思考”生变,视线也跟著变。新的“认识”再起,视线随之往前再移。7
 
是以,阅读是主体精神的漂泊,阅读本身就是意义的传递、流动与组织,无法定於一尊。仔细观察会发现,在本剧中作为分场的矿工照片打上舞台後(参看“附图13:杜十三<煤>演绎版本之中段投影片”),如此真实,如此震撼人心的真实照片终於完成了引导、暗示观者的作用,为原诗的演出建立了悲剧的基调,下半场的表演没有了笑声,观众被“编制”入了悲剧——成为这出戏的一部份,悲I青的演出(台上)与悲伤的情绪(台下)。或许表演依旧煽情悲痛,但谁能抵抗面对悲剧时应有的“行为规范”呢?这终究不是魏晋名士冲撞名教规范的表演场域。
观众为何笑?是有趣的提问。笔者以为乃因前'半段的表演过於煽情,尽管赵天福用语激烈,感情悲怆,但是“闽南语”在此可能造成了反效果。这让我们深思,“闽南语”在公众场域的形象如何?闽南语固然在<童年>展现亲切童趣的一面,但在这里却反而因为过於激切的表演,引来观众的轰然一笑。个中原因为何?在此观众可能受前面作品影响,也有可能是闽南语公众形象已有既定印象在观者心中,如老土、愚真之属,观者可能以为是心中沉淀的形象被召唤,来不及修正潜意识中的形象版本,在此版本的阅听传统还没有建立的那个当下,观众发笑,这不被合理期待、预期的反应,将是我们探述此一文本的重点。
笔者以为,这些笑声一方面可能暗示了诗剧本身的脉络性不足,无法顺利地引导观众的情绪,左右他们或哭或“不笑”。另外一方面,也凸显当下的观众尚未被“收编”,“系统化”的事实。我们固然可以理解观众对杜十三原诗文本不熟悉,对矿灾事件没有切身体会。但当观众的情绪尚未被文本传统控制之时,如何在观众认知场域塑造诠释者的美学观,这才是编剧者、表演者真正的使命,也才是最能展现其功力处。
因赵天福的夸张演出而起的笑声,让我们发现全剧以赵天福为表演中心主体的事实。舞台各种元素都只是一种“路径”,盲乐师的音乐、背景的现代舞蹈、投射的灯光,都只是在聚拢、抵达、强化作为终点的中心,将赵天福成为舞台中心焦点。甚且,它们还放大了表演者带给观众的情绪渲染力。而这些舞台效果在此都类似於前述对各演绎作品分析时,所提及的补注话语。
虽然,在杜十三<煤>演绎版本这些跨媒介的组合演出,容易让我们联想到所谓的“後现代”。但笔者以为在此,演绎者仍戮力於“中心化”,企图创造一个有意义的中心主体,大抵来说“诗的声光”其他演绎作品都有此现象。因此,虽说是後现代,仍是就其所用之媒介、元素的跨领域尝试,已有後现代的潜能称之。不过,若从这些演绎作品在消灭“文字中心”文本时,复又在其文本介面中制造了另一种“逆叛的中心”的情形看来,这种文本整体的叙事概念仍近於所谓的现代主义,有著非常明显的再现(现实)精神。
当然,诚如詹明信所言,现代主义与後现代主义之间本息息相关,两者是一连续性的存在,未必是历时性的谁前谁後的分割阶段。在这首诗表演中,也如同前面所分析白灵<童年之二一五十年代>诠释版本一样搭配了三位盲乐师的民间地方戏曲。在现代诗这种被定位为菁英艺术的传统中,此文本演绎借助与之相对的民间音乐方能完成。民间音乐在杜十三<煤>演绎版本中的穿插、介入,显然与白灵<童年之二一五十年代>诠释版本中的状况不同,无法以意在创造怀旧氛围之理由,或者後现代“引文”概念进行解释。而是直指1980年代“诗的声光”在不成熟、街待发展的表演环境,对其他既成艺术系统的依赖。
 
 (三)“诗的声光”中夏宇<南瓜载我来的>演绎版本分析
“诗的声光”中夏宇<南瓜载我来的>演绎版本,乃是由张乐滨进行改编的诗剧。就笔者田调所获得宝贵张乐滨<南瓜载我来的>手稿剧本可以发现,因为夏宇<南瓜载我来的>原本的诗作行数极长,比起其他诗人的中短型诗作有更多视觉、听觉细节可以经营,因此从附图15、16之“张乐滨改编夏宇<南瓜载我来的>诗剧剧本”可以发现手稿剧本中,有著许多细微(腻)的改编动作,其改编的操作项目包括:幻灯片内容、台词、动作、音效以及统摄整体的步骤方法。
一开始公闲投影的宇幕是诗题名,但是下一幕则是“副标:一则灰姑娘的故事”(见“附图17:夏宇<南瓜载我来的>演绎版本之间头副标投影片”),这是一种对夏宇原诗的自行补注、解题,却也为此演译文本提供了破题,暗示无论是原诗还是改编版本都将以电话为主要亲材。这一清楚的脉络清楚,提供了一个阅听理解的动线,在1980年代一般对夏宁诗作未熟悉的观众而言是个帮助。
就整体表现方式来看,相对於“诗的声光”多数其他演绎文本的“朗诵”、“旁白”、“沈默”,表演方式,夏宇<南瓜载我来的>演绎版本明显有著强烈的对话性,在肢体表演上也更接近—种较生活性的表演,不依赖高难度、抽象感的肢体舞蹈。
整体来说,其诗意来自於主体意象建构与童话叙事模式的辩证上。而探述夏宇<南瓜载我来的>演绎版本诗意的分析方式,笔者以为,就在於推动该诗剧的诗叙事话语模式。
夏宇<南瓜载我来的>演绎版本的诗叙事话语模式,乃是在“独白”中进行,或者说是以“独白”修辞再进行推动。但此一“独白”,并非真的只有一人在说话,而是蓄意创造一“各说各话”的氛围,凸显出主体的独自。细部来说,以“独白”为核心修辞理念,他在文本中发展“独白一独醒”、“独白一独行”这两个戏剧脉络。以下,笔者即对此进行分述。
 
先论“独白一独醒”。夏宇原诗一开头是这样写到:
 
“根据童话,”他说
“你不应该是一个如此
敏於辩驳的女子。”
 
从其诗句可以得知,夏宇乃在辩证爱情童话本身的叙事惯性以及感情逻辑。然而在演绎版本中,演绎者却跳过此一部份,直接择用夏宇下一个段落作为开头:
 
他在襟上别了一个愚蠢的花结向我走来
 
我爱上他
白色齐膝的童军袜
南瓜载我来的
 
为何选择此一段落进行朗诵,并以为诠释版的开头呢?笔者以为,乃是相较原诗开头那带逻辑判断性的语言。此一段落一力而具形象性,另一方面其内容恰与夏宇<南瓜载我来的>诗题可紧密扣合。这都有利於观众在开场时,能够在脑海中建立基础的文本形象。而在朗诵夏宇上述诗句时,演绎者建构了“附图19:夏宇<南瓜载栽来的>演绎版本女醒男睡梳发场景”这样的场景空间状态,
夏宇<南瓜载我来的>演缂版本开头的朗诵与场景,都意正反省童话最普遍的“公式”。不只是“很久很久以前”这样的起始句,更在於“王子与公主从此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这样的结尾方式。演译版本开头在构思上,本身就在回应“王子与公主後来怎么了?”这个问题,而附图19的图景就是演译者的答案。
附图19之阅景主要乃是女性为横躺於床铺上睡眠的男性梳发,中国传统“女为悦己者容”在此微妙地遥译新解。原本意指女性为喜爱的人自我妆扮,在此新的意涵则为女性梳妆自己喜爱的对象。不过,男性此时的睡眠意谓著什么呢?
虽说扮演本文的角色,但其实夏宇<南瓜载我来的>原诗本身就混杂了不少童话的影子,例如诗中的睡眠情节明显与“睡美人”故事互文。只下过被改编为男性迳自入睡,而为其梳发的女性则被弃置一旁。在演绎版本中,女性梳理恋人头发沈浸在幸福感之中,浑然不知就诗中的男性来说,其只(已)是被搁置的他(她)者。创造这样诗剧场景後,演译版本也有意识地截取了夏宇原诗中,郦男性一睡千年,以致於城市大洪,而女人依旧在男人身边,等待他所承诺的城市之段落。
城的倾毁自然可以看到张爱玲<倾城之恋>的影子,至於城市洪水则彷佛又与七等生<我爱黑眼珠>互有脉连。但笔者以为,诗作中真正的引文对象,还是那洪水方舟神话。圣经诺亚方舟中那由神所应许载乘那成双成对动物的幸福感,以及相伴共患难穿越末世的隐喻,在被引入与被诠释後也随文本的脉络被解构。
除了女性为躺在床上的男性梳发外,床上竖立的方格与悬挂阳勺绿色气球非常贝视觉效果。这方格具有画框作用,意欲使景像聚焦,另一方面却也创作一种框限,使得外部现实无法侵入女性所沈浸的幸福场景。兄外,绿色气球则呈现一个悬挂的轻盈感、悬浮感,讽刺这“男女幸福图景”的不踏实,也暗示女性在独醒中的独白话语,终然只是一虚幻鼓怅的期许。
以下,则针对“独白一独行”脉络进行讨论。
口语终将要落实,演绎版本设计了原诗没有,但隐隐与诺亚方舟所隐喻双双航越末世大洪相谙合的“共行”桥段。在诗剧中,搭配交响乐式的探戈进行曲,牵手共行,但男性角色兴味索然,使得共舞反而成为出一种军事化的演练(习)意味。在文本中,透过另外两个细节反覆强化女性的,独白一独行”:
(一)相较於夏宇<南瓜载我来的>原诗与演绎版本中,女性对灰姑娘童话规之徇之,甚至刻意掉鞋。男性在最後——刻中止童话的叙事铺展,他下捡鞋,反而催促女主角离去,吊诡地应合著夏宇<Salsa>所言:“我跟你一起去革命/但是允许我随时可以逃走”的字句。
(二)男性在诗本文中动作极少,剧中为他加了一个特殊的视觉动作,脚踢鞋子(见“附图22:夏宇<南瓜载我来的>演绎版本之男性踢鞋”)在鞋子上系了绳子,男主角手提之用脚如毽子般反覆踢著。鞋子上下跳动,代替不愿再行(共行)的男主角。那个力度,恰正代表男性对童话最无情最暴力的摧毁。
这都再再使得女性独行的姿态更为具体可见,意在让女性自我发现自身在两人
爱情关系中被搁置的事实。即使她如此拒绝“进化”,要在感情的童话与圣经里坚强地信仰千疮百孔而後已,最终仍要在问句中成为得不到回答的孤伶者,在世界中成为没有伴侣的独行者(见“附图2l:夏宇<南瓜载我来的>演绎版本之女性主体挥臂独行”)。
女性主体亟待把自我投入恋爱童话的叙事规制中,以与情人琴瑟和鸣,但在与男性对象的种种互动後,最後却渐渐由问答句形式,转变(沦落)为一独白句形式,以致於呈现上述独醒与独行的身体样态。当女性以为恋爱童话是彼此的共同信仰,後来才发现这只是种误认,陷入弃置的情绪之际,演绎者该如何恰如其份地将这份情绪,化为可见的举止?
在演绎版本中,“附图23:夏宇<南瓜载我来的>演绎版本之女性主体揭去假发动作”便是演绎者匠心独具的答案。比对夏宇原诗可以发现,最後截主假发的动作是原诗所没有的,象徵对理想爱情童话进行自我一系列的剥除、解构。从“附图24:夏宇<南瓜载我来的>演绎版本之女性主体的孤伶成与原貌感”也可以发现演绎版本暗示唯有女性如此卸却爱情童话中自我的女性角色形象时,女性才能拥有自身的主体性,开始能以自身面貌重新去认识真实的感情世界。
在剧本的尾声部分,演绎者继续跨文本进行“引文”动作,转引夏宇另一首长诗<乘喷射机离去>,似乎也在藉此折显女性主体当下心境。在夏宇<南瓜载我来的>演绎版本中部分零星场景,大抵可以看到其<乘喷射机离去>咖啡馆场景的影子。在诠释介面上,演绎者让夏宇<南瓜载我来的>、<乘喷射机离去>在来去之间彼此互文,显然要提取的不只是那男女间的对峙戚,更要那份女性混杂哀戚、超离的复杂质地。
事实上,无论是夏宇原诗还是演绎皈本中大量引文的各种童话,最後都能交互融合共筑成一讽刺主题,本身就在暗示这些卖泛童话故事里头女性困局的同质性与普递性;在这些童话故事中,男性几乎代表问题全郭的答案,他克服不只是表面上女性的爱情与归宿的问题。以夏宇<南瓜载我来的>中做为基干的灰姑娘童话为例,如果通看该童话检视其劳动情节,可以发现男性本身还是一个经济学问题的答案。也可以说,男性扮演的“王子”不只是阶级,还混杂性别经济学的课题:灰姑娘童话故事一开始在家庭问题中“缺席”的父亲,决定了灰姑娘的劳苦,而故事开头的父亲最後则被故事结尾拥抱灰姑娘的王子取代。男性创造了女性的问题,又成为女性问题的答案本身。拥有王子妻子身份的灰姑娘终於能把以前旧而脏的衣服“真正”脱掉,而不像之前依赖有时限效力的魔法,能永远穿著华丽高贵的衣裳,因为这已不是魔法变成的衣裳。当男性等量於这一系列实物、永恒性的答案,本身也在暗示女性相对弱势与依赖性的性别位置。
<南瓜载我来的>演绎版本中女性揭发的动作,也让我们注意到诗剧中女性主角这公主白纱大金边边饰的装扮。笔者以为,在此诗剧脉络中,女性主体这种夸张而梦幻的自我扮装本身就是一种超(然於)现实的举止。女性主体的形象构成是诠释者夸饰法操作的结果,藉此明白指出她这与时不符、在地不宜的角色位置,换句话说,就心理意识层次来说,你笑他,只是更凸显你如何在现实的认知这端,对动人的童话也存了疑。
整体来说在<南瓜载孜来的>演绎版本中,女性由独自到独行,自独自到独醒,从扮装到卸妆,这独自的多重脉络都呈现女性对爱情童话与实(时)不符的身心领受。因此与其说夏宇<南瓜载我来的>演绎版本对各种爱情童话的“引文”是在向童话致敬,不如说是在解构爱情童话背後的男性中心叙事观、藉以使女性反省自我内在感情上由男性世界观拓朴的殖民性,无论其後续会让女性走向性别政治还是性别经济学的思考,他都巳完整地启动女性独立自主的意识。
 
参考文献
 
加尔文著,徐庆誉等译:《基督教要义》(香港:文艺,1986)。
吉莉恩·萝丝著,王国强译:《视觉研究导论:影像的思考》(台北:群学,2006)
彼得·萝伊著,梁永安译:《现代主义:异端的诱惑》(台北:立绪,2009)
童道明著:《戏剧美学》(台北:洪叶,1998)
叶维廉著:《舶草读现代·後现代》(台北:东大,1992)
解昆桦著:《诗下安:七O年代台湾新兴诗社及诗人之精神动员与典律建制》(苗栗:苗栗文化局,2006)
詹明信著,唐小兵译:《後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台北:允晨,1989)
玛莉塔,史持肯、莉莎·卡莱特著,陈晶秀译:《观看的实践:给所有影像世代的视觉文化导论阅读理论》(台北:脸谱,2009)
刘纪蕙著:《框架内外:艺术,文类与符号疆界》(台北:立绪,1999)
德希达著,张宁译:《书写与差异》(台北:麦田,2004)
蔡铮云著:《另类哲学:现代社会的後现代文化} (台北:边城,2006)
Edmund Husserl,Ideas:General Introductio to PurePhenomenology,trans.W.R.Boyce Gibson(London:Collier Macmillan,1962)
白灵文学船http://www,cc.ntut,edu.Tw/-thchuang/body,html(2011/9/1检索)
 
1.1940年代末至1950年代中期出生之诗人,亦即现今(2011年)所谓的中生代诗人。
2.2011/8/27 点阅复查之网址。
3受限於本文篇幅,笔者只能就“诗的声光”部分演绎作品进行研究。但事实上,“自灵超文本”如同现代诗研究者的宝库,其中“象天堂”、“意象工坊”都非常值得研究者进行後演深化研究。
4胡宝林为台北市政府顾问肺曾担任中原大学设计学院教授,其为越南侨尘获得成功大学建筑系学士後留学瑞士,获得苏黎世工业人学建筑硕士暨国家建筑师资格。胡宝林创作领域相当多元,包括:建筑、都市设计、社区营造、艺术、文学、创造力教育、儿童戏剧等。
5解昆桦《诗不安:七O年代台湾新兴诗社及诗人之精神动员与典律建制》(苗栗:苗栗文化局,2006),页103—104。
6“白灵文学船”http://www.cc.ntut.edu.tw/~thchuang/bar_main05.html.2011/9/7检阅查询。
7 Edmund Husserl,Ideas:General Introduction to Pure Phenomenology,trans.W.R.Boyce Gibson(London:Collier Macmillan,1962),156。



关闭